墨砚盈殇

青山松柏《沧海月明》(第十六章·2)

秦,咸阳。

彼时正是傍晚时分,浓烈绚烂的夕阳即将沉落,广袤的天地间暮色骤深,连带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也变得越发寒凉凛冽起来。深深的苍穹之下,寒潮掠过,云层轻移,最后一丝天光也黯淡地隐去了。在这样沉郁凝滞的夜色笼罩下,整个咸阳宫城都隐隐地透出一抹仿佛是连绵无尽的忧伤与沉寂。冷冷夜色之间,就见上大夫景监手里抱着一堆竹简,神色严肃,定定地站在寝殿之外的台阶旁,沉重哀伤的目光默默凝视着国君寝殿之中亮起的灯火。许久,鬓染霜白的他嘴角掠过一抹微颤,怅然地划过一声叹息。

不多时,夜色中一抹身影缓缓走下台阶,须发皆白的老人朝景监拱了拱手,沉声招呼:“上大夫。”

景监转过目光看向他,深邃的眸子里闪出关切询问之意,黑伯却闭目长叹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时日过得很快,嬴渠梁返回咸阳已有小半个月了,自从那日他不管不顾纵马入城,放眼望去,唯见满目萧瑟缟素。一口气闯进商君府,从哭倒在他面前的家老那里,又得知卫鞅当日不顾一切自投国狱,终究落了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荧玉也在这样一连串变故之下心碎神伤,被送往神农山静心调养。一时之间,仿佛巨雷轰顶,惨痛悲哀尽相交杂,嬴渠梁伤痛激怒之下,在政事堂闹腾了那一场,最终不支昏晕了过去。

不久后他悠悠醒转,倒是一反先前那愤怒之态,再没什么激烈的举动,仿佛刹那间心魂俱丧,再提不起丝毫心力。一连好几日,他只将自己硬生生关在寝殿之中,从早到晚,只是沉默地呆坐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见任何人。

看着嬴渠梁在这样的沉默之中迅速地消瘦下去,短短几日之间已变得形销骨立,这可急坏了贴身守护的黑伯,连带着景监也往宫城中跑了许多趟。然而,嬴渠梁却只是沉默,没有去理会任何人和事。老人家没了法子,只能更加警觉地在一旁守着,见嬴渠梁如此情态,一干众人心下亦是焦急担忧却是别无良策。

黑伯苦涩地叹息,看着眼前面色苍冷透着病势,看上去也是形容憔悴的秦国上大夫,心中不禁又是一痛,沉稳的话音也哽咽了起来:“上大夫,得尽快想想办法,君上他……委实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景监黯然地点点头,垂眸沉吟许久,心知此时此刻,嬴渠梁虽不言不动,然而心下却必是哀伤自责至极,纵是有旷世神医守护在侧,怕也是无用。他思忖片刻,回身唤来一名心腹吏员,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吏员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景监转向黑伯,无尽苦涩地笑了笑:“不早了,黑伯你去歇着吧,这个节骨眼上,别再把自己身子熬坏了……君上这边,放心交给我就是,有我在,不会有事。”说完,便大踏步地走进了寝殿。

黑伯温声应承,看着夜色下那一抹仿佛透着无以名状的疲惫,默默前行的孑然身影,只隔了短短数月,便已是沧海桑田,再不复当初青年将军那样充斥着爽朗豪气,意气风发的热烈之意,老人家心下禁不住又是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

抱着竹简进了门,景监的目光倏然落到半躺着倚在长榻上的嬴渠梁身上。离收复河西不过才一冬的光景,那往昔雄健稳重,慷慨昂扬的国君便已是病势沉重,像是倏忽之间苍老了几十岁,散了心神一般,那沉沉的眉宇之间已经携刻了苍冷绝望的意味,眼底里空落落地没有丝毫神采,连视线也不知究竟落在何处。屋内一片沉寂,长案旁青灯摇曳,昏黄落寞的烛光映照着惨淡垂落的鬓发,光芒下那因固执悲苦而紧抿着的嘴唇,惨白垂落的发丝,枯瘦孤独的身影,引得景监心下涌起一阵几乎是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眼神一黯,抿唇压下几声轻咳,终是坚定地走了过去。“君上,”景监哑声唤着,将带来的竹简一卷卷瘫在嬴渠梁眼前的乌木长案上,拣出几卷递到嬴渠梁的手边。“这些是老世族指斥商君滥施恶法苛政、酷刑误国的上书,里面指称商君蛊惑谋害国君,私聚兵马图谋夺位,桩桩件件,足有几十条罪状。这是污蔑商君阴私谋害世族功臣,说商君祸国害民以致上天不容,降天灾于商於郡示警的,还有这份,是山东六国请杀商君的国书……”

“凡此种种,还请君上过目。”烛光悠悠,漾出偌大的寝殿一室落寂凝滞,景监定定地站在国君面前,话音不急不缓,面无表情地一一列举,将为数不少的竹简干脆利落地堆在嬴渠梁面前。只见嬴渠梁像被炉中火炭烧灼般地剧烈一颤,那木然空落的眼神终于渐渐有了焦距。他转动着眼珠子,看了景监一眼,便沉沉地落在眼前的竹简上。嬴渠梁嘴角微微抖动,冰冷一片的眼底里似乎被至深的愤恨自责所占据,隐隐燃起了一抹激烈的火焰。他依旧一言不发,却颤抖着抬手,指尖带着难以言喻的汹涌恨意,沉沉地抓起了其中一封,目光落在了那字字诛心的墨迹上。

“商君铁腕变法图强,极心为国,一生所为皆尽公无私,却背负着这样不属于他的罪名昂然赴刑,死后污名未雪,依然被山东列国斥为惑主逆臣!”景监目光锐利深刻,眼底里晶莹闪动,几乎是一字一顿,深切灼热地紧盯着嬴渠梁,“君上若就此放任消沉,终日沉浸在悔恨自责之中,径自沉沦,不理政事,那商君身后污名,又将如何洗刷?”

只见嬴渠梁嘴唇微颤,目光幽幽,有愤怒到极致的烈焰从他眼底里迸射而出,喉头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状似哽咽的响动,手中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竹简,指节间泛出冷冷青白。“上大夫,有关老世族谋害商君,勾连外族叛国之事,廷尉府这几日可有结论?”秦国的国君嘶哑着话音,牙根紧咬,一字一句都透着刻骨铭心的灼烈恨意,那沉凝到极致的眉宇间凝着一抹冷冽肃杀之意。

景监低头,从那堆竹简中略略翻找,抽出一份递给嬴渠梁:“这是廷尉府的上书,臣已经保留了多日,专等君上过目。”

嬴渠梁抬手接过,缓缓展开凑近灯火凝神看了起来。

景监定定地凝视着烛光下满鬓沧桑的国君,眼底蕴着的忧郁与凝重微微松动了些许,然而脑中思绪一转,却又陷入愈发怆然的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有侍从在门外低声呼喊,景监回头,示意他们将带来的东西搬进来。待他们躬身退下,嬴渠梁毅然提笔,在竹简上作了批复,继而又将之随手扔回给景监:“告诉廷尉府,放手执法,那帮逆臣所犯罪行,桩桩件件须得清楚明白,不得有丝毫含糊!”

景监垂眸拱手:“臣明白。”

“还有,行刑那日,本公会亲自到场,你安排一下,留在咸阳的六国特使,都要悉数到场,一个不落!”嬴渠梁决然挥手,锋锐的目光间是一片阴郁肃杀的冰冷,沉声道:“山东六国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插手我秦国内政,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着!”

景监慨然应承,嬴渠梁微微闭了闭眼睛,这才将视线移到门边刚送进来的木箱之上。“景监吶,这是什么?”

景监轻轻抿唇,寂然的眸光掠过深深黯然,他径自走过去,爱惜地抚摸着冰冷的木箱,又将多年前自己带头整理卫鞅的治国言论之事说了一遍。末了,一身疲惫的他狠狠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起伏,默了片刻,才压抑着情绪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臣将之带去云阳国狱,欲请商君亲自来斧正增删,商君却说,他已无时间来做这件事,让臣自行相机斟酌。及至三天前,白夫人带着子岭到了咸阳,臣与白夫人商议,夫人说,这是商君毕生的心血,还是交给君上定夺,更好。”

嬴渠梁目光骤然凝滞,颤抖着站了起来,景监忙抢上前去扶住,他搀着国君的胳膊,一步步走近。嬴渠梁俯身轻抚着光滑的箱子,怔怔地默然良久,方才哑声道:“白夫人到了咸阳,可带着子岭住了商君府?那么荧玉呢?她……”

“白夫人说,公主身子虚弱,目前还不宜行远路,故此留在了神农山,有玄奇姑娘照料,当可无碍。”

嬴渠梁含泪点头,闭紧了双眸,任由一行细碎的水光挣扎着从眼帘中悄然涌出,顺着脸颊滑落,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荧玉平安就好……景监,务必好好照看白夫人母子,任何人都不得有丝毫怠慢。”听景监凝声答应,他复又嘶哑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外间若有疑难国事,随时报我。”

“是!君上,那,臣先告退。”景监躬身行礼,低头便退了出去。

听着景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嬴渠梁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俯身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自己的面颊紧贴在身边那冰冷坚硬的木箱上,良久,他肩膀一阵颤抖耸动,一抹压抑沉重的低泣透着绝望深切的哀痛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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