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盈殇

【青山松柏】《沧海月明》(第十六章·3)

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然而秦国的这个春天,却早已注定了不复往日那般的平静与和缓,无端充斥着与这和暖的春日格格不入的萧瑟肃杀之意。

彼时正值阳春时节,清浅而温柔的春风逐步吹开了因去岁冬日里那一场突然来临的罕见暴雪而冰封沉寂的茫茫秦川,和暖洒落的阳光悄然融化了渭水河畔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冰棱,然而,便在这样万物萌芽的时节,一场震惊了山东六国的森然执法,也随着启耕大典的落幕而正式拉开了架势。自商君含冤赴刑,沉寂了没多久的渭水草滩又再度搭建起了刑场,那些无端冤陷商君、谋逆叛国的秦国旧世族即将被明正典刑的消息随着由国君执笔亲书的诏令,快马传遍了整个秦国,同时也沉沉地震慑了兀自留在咸阳馆驿中的各国使臣。

前番秦国接连经历了卫鞅被诛杀,义渠铁蹄悍然犯境,老世族纷纷抬头意图掌控朝政,逼迫太子嬴驷即位为君恢复旧制等一系列变故,六国使臣明面上虽然静默无言,然背地里却议论得热火朝天。在他们看来,经此一连串沉重冲击,秦国变法必然是搁浅了,待嬴渠梁一撒手,以往那样轰轰烈烈的事迹也会成为过往云烟,定然会落得像当年的楚悼王那般人亡政息的结局,老世族重新掌权,恢复旧制,正如过往变法失败的许多国度那样,一步步地消亡在这大争之世的滔天洪流之中。

然而,事情的进一步变故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向来战力强悍的义渠部族被秦国锐士迎头击溃,意图恢复旧制的老世族被捕下狱,以及传言中久病不愈,已是奄奄一息的秦公嬴渠梁忽然好端端地回朝掌权理事……原本大局已定的形势在短短十数日内接二连三地翻转,仿佛冲天惊雷在脚下炸开般,震得这一帮原本只是冷眼作壁上观,静待秦国陷入混乱自己好从中牟利分一杯羹的使臣们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在馆驿之中面面相觑,懵然不知接下来又该当如何行动。

对于秦国接下来的动向,行人署的吏员们亦是讳莫如深,只顾推脱搪塞,竟没有一句准话,愈发晾得他们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便在各国使臣们心下不安,个个暗自猜疑之际,处置旧贵族的诏令无一例外地传到了他们手上。“老世族勾结外族谋逆叛国,秦国依着新法法度,株连其族人,八十余家意图复辟的世族旧臣纷纷下狱勘问,光是被判斩首的男丁便有一千余人,其家中女眷也全部没为官奴,这……”

“秦国再一次大开杀戒,我昨日外出探看,咸阳城外那渭水河滩,刑场都已经搭建好了。”

“而且,诸位且看,秦公诏令中明写世族恃强逼迫国府,冤杀商君。既公然讲明了是冤杀,那咱们岂不是……”不知哪一国的特使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份诏令,满是惊惶地叫嚷开来,一干众人猛然醒悟,一个个彼此互视,眸子里透出同样惊骇恐惧的情绪。当时卫鞅顶着世族罗织的数十项罪名自投国狱,各国君主纷纷趁此良机落井下石,那份《请杀商君书》还留在秦国国府,此时想必已经攥在了秦公手里。一想到此事,几人刹那间失了声,一个个皆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从脊梁骨直往上冒,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秦公商君彼此间情真意切,亲厚无比的传闻。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依秦公这般打着为商君昭雪沉冤的旗号决然处置世族旧臣的架势,作为与世族同谋的山东六国与秦国之间,这道梁子似乎也是结定了,不安的情绪恣意蔓延,他们纷纷想起了秦国新军那强悍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勇猛战力。

至少一直无声无息的秦国新军,河西之战甫一现世,便直接打得号称国力财货兵马强盛,无愧于中原第一强国,称霸了整整数十年的魏国顷刻间失地陷城,双方才一交锋,魏国便失去了百战老辣的河西守将龙贾,就连昔日庞涓亲自带领的魏武卒都战之不敌望风而逃,秦国新军的战力,不问可知。

尤其是韩赵两国,与魏国为邻,国力却远远不及,因而长期处在魏武卒的兵锋威压之下,对魏国那雄浑的战力感受更为深刻,自然越发难以想象能够一举击败魏国的秦国新军,那该是何等强悍的力量!不说旁的,单论数日前义渠部族的世子到达咸阳,一改以往恃强倨傲的姿态,竟然说要向秦国称臣纳贡,而秦国国府至今未见任何回复,只是将人不上不下地晾在那儿,竟弄得那世子几天几夜不能安稳合眼。

凡此种种,皆让六国使臣如坐针毡,秦国态度不明,种种臆测使得他们在馆驿里心焦如灼,不禁有些后悔当初听了甘成杜挚那一帮老朽的蛊惑,将事情做绝,如今心下惶然无定,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回自己的国家,只当这次压根儿就没来过秦国。正当他们为此事惊疑忧惧之时,又一道国府诏令传了进来:渭水大刑定于五日之后,请各位使者务必应邀前往观刑,亲眼见证秦国将这般扰乱家国的叛逆之贼明正典刑,届时,国君嬴渠梁亦会亲往监刑。

自然,那位刚到不久的义渠世子,也在受邀之列。

秦国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其目的为何已是不言自明,身为一国特使,他们自然无法找理由推脱,除了硬着头皮前往观刑,别无他法。

国君亲自下书督促,渭水河滩的刑场自然以最快的速度搭建完成。

整个刑场沿河而建,高低起落,纵横绵延数十里。很快地,到了行刑这一日,旭日初升,霞光万丈,这样晴好的天气,使得沐浴在热烈如火的朝阳下的法场,静默之中亦笼罩着一抹无法描述的庄重意味。只见刑台高处,青铜獬豸森冷威严地迎着霞光,刀锋斧钺闪着锐利的寒芒,沉重的鼓号声巍然而起,在刑场之外,也挤满了从各地赶来观刑目睹的国人百姓。

与先前卫鞅赴刑之时不同,这时候整个法场乱哄哄的,充斥了各种各样的说话争论声。在法场之外,渭风古寓的掌事侯赢早已带着店中伙计搭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素白棚子,棚下是一字排开的木桌,桌上摆着各种美酒,凡有祭奠商君着,尽可随意取用,分文不收。便有许多国人脱离了刑场的喧嚣,自发到棚子前排起了长龙,人人皆以清酒一碗,默默地朝着商於的方向,洒酒遥敬他们的商君。

白雪搂着子岭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虔诚遥敬的一众百姓,少年的眼底泛着水光,漆黑的眸子里闪现过一缕奇异莫名的光芒。

“国君秦公到——”随着一声响亮的报号,无数双眼睛登时齐刷刷地看向刑场对面的高台,只见身形高大的嬴渠梁领着太子和景监车英王轼子岸等一干朝堂重臣,一步步登上了设有锦绣座椅的高台。刹那间,整个刑场寂静无声,众人都定定地看着高台上的君臣,而嬴渠梁却静默负手,肃穆昂然地立于众人之上,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刑场。阳光下,秦国的国君着一袭玄色袍服,头戴六寸黑玉冠,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沉厚深邃的威严,那样一派俯视万物的冷沉与庄重,令人几乎不敢逼视,此时此刻,仰望着这样一个人,任谁也无法将他与传言中已经沉疴难愈的病重形象搅和在一起。

一片难以言喻的沉寂中,只听得上大夫景监高声道:“逆臣叛国,勾结外族,冤陷商君,惑乱朝野,其所犯罪责,廷尉府已一一查明,今日昭告天地臣民,秦法在前,万民见证,国君亲自监刑——”景监微微一顿,声调骤然一扬:“将犯人押进法场!”

随着他话音落,身批甲胄的山甲带领执法锐士,架着一千余名人犯一步步进入法场,走在最前的,赫然是甘成杜挚孟西白等一干白头老朽,万千百姓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他们,无一不是透着仇恨的精光,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死国贼,为商君报仇!”一呼百应,整个法场如沸腾的油锅般,喧嚣沸腾开来。

“杀了他们,替商君复仇!”

“为图私利,竟枉顾家国,倒戈外族,死有余辜!”

“对,宰了他们!”

满是仇恨鄙夷的喧嚣声犹如汹汹潮水洪流,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一帮蓬头垢面的白发老朽置身其中,个个被吓得面目扭曲,浑身颤抖,在近在眼前的死亡与深刻彻骨的仇恨的双重压力下,有好些人已经吃不住劲,望着不远处那森冷严酷的刑台,脚下颤抖着踉跄着,竟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了。一众执法锐士皆是之前商君麾下甲士,个个立誓要为商君昭雪,如今又哪里会容得他们瘫在这里?当即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胳膊,将这帮走不动路的白发老朽牢牢地绑在了行刑柱上。

长风掠过,阳光倾洒,行刑柱上绑满了人,场外万千民众依旧高声叫嚷着。

而人群之外,是专为六国特使搭建的土台,看着已然陷入鼎沸之势的国人百姓,再看看高台之上冷冷俯视着这一切的秦国国君,那威严沉默着的秦公,孑然立于最高之处,居高临下,冷凝负手,不辨喜怒。一干特使抬头仰望,均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觉得一抹深重刻骨的寒意从脊梁骨直窜上来,都经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君上昭告朝野臣民——”

高台上一声宣示,原本在喧嚣呕吼的国人们皆是一滞,再一次地安静下来。

“本公晓谕秦国朝野臣民:秦行变法二十有年,惕励不懈,不避艰险,终于初见成效,举国图强,痛雪国耻。然则,却仍有奸邪险诈之人,勾连外族,妄行复辟,扰乱秦法,冤害忠贤,种种恶行罪证确凿,今当依循秦法,明正典型。本公特此明告天地:秦律为秦国强盛之根本,即君位者自本公而后,必当永世奉行,后世子孙若有忘却国耻、不思图强进取者,或是意图废法复辟者,当人神共戮,天地不容,死后不得葬入嬴氏宗庙,不得享祭祀供奉!耿耿此言,惟天地共鉴之。”

一番话犹如凛冽雷鸣响彻在万里长空,嬴渠梁傲然挺身,孑然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放眼之处,唯见秦川莽莽,碧空浩荡。这样凌厉狠绝的誓言,又好似发自内心凄楚无尽的悲号,在众人的耳畔久久地回荡着,台下万千国人沉寂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一声高过一声:“图强雪耻,永守秦法!”

嬴渠梁沉默地伫立着,嘴角微抖,目光却涌现着彻骨的悲伤。根本没有在意高台下国人那激动热烈的呼声,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潮起伏,眼前骤然一片模糊。一时之间,嬴渠梁心神震撼,凝视着深邃广袤的秦川,仿佛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什么,发丝雪白的国君颤巍巍地朝前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然而,山峦层叠,青天浩然,他五指微曲,所能够握住的,却唯有冰冷彻骨的虚无。

刹那间,凄楚悲怆的国君一声哽咽,泪流满面。

行刑的鼓声浑厚地响起,嬴渠梁拱手俯身,对着那巍然屹立的法兽,深深地拜了下去。

“行刑!”

刀锋凛凛,漾起锋锐幽深的寒芒,满场寂静,滔滔渭水为之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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