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盈殇

青山松柏《沧海月明》(第十七章·2)

几日之后的清晨,松柏古道旁,一袭简朴布衫的少年迎着天边火红璀璨的朝阳,在景监车英侯赢等人的陪伴下缓步走出了咸阳城。微风无声拂过,马儿不耐地踏着蹄子,少年手里稳稳地牵着缰绳,含笑向众人道了别,再深深看了一眼这座巍然矗立于晨曦朝阳下的城池,随后翻身跃上马背,再不回头,缰绳一抖,骏马嘶鸣声中,子岭那修长挺拔的身影终究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几人默默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均掠过几丝无以言说的怅然。

而在咸阳最高处的望楼之中,一袭黑色常服的嬴渠梁亦是沉默地伫立,泛白的双唇微微抿着,神情中有着几丝深入骨髓的疲惫于哀伤,眸色流转间,那染尽沧桑的目光渐渐透着几分悠远之色。默默地俯视着脚下纷繁忙碌的芸芸百姓,一丝和缓的轻叹自嬴渠梁的唇边无声无息地滑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渗透出几丝飘忽,思绪游离着,不知落在何处,只是不言不动地站着。“君上,”景监的话音在身后响起,嬴渠梁微微偏过头,听他说道:“子岭出城了。君上放心,臣已安排了人手在暗中妥善照应,再加上白氏商社的护持,子岭断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这就好。”嬴渠梁点点头,沉声道:“朝堂诸事一切都还顺当吧?”

“一切顺当。”景监沉声回道:“自君上依法处置了谋逆的老世族之后,各国使臣纷纷回国,世族子弟中剩下的人都彻底转过了弯来,默默低头守法,再没出过什么乱子。”望着嬴渠梁时时透出疲惫倦意的身影,景监心中禁不住暗自叹息,泛出无尽的酸苦涩然之意。这些时日来,他深切地察觉到,自商君逝后,嬴渠梁那向来沉凝幽深的眼中就越发失去了生机,平息了这场世族动乱,他的生命愈发像是那寒夜冷风中飘忽的星星烛火,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由于举措得当,法令严明,秦国的总体局势却犹如黎明时分初生的朝阳,生机焕然,处处就彰显着无比强悍蓬勃的力量。

景监想起,当日老世族被山甲押送进了廷尉府,对于后续如何处置,太子嬴驷和长公子嬴虔曾有分歧,嬴虔以为国府当借此发难,对他们的族人无论多少一举株连,将这股原本盘根错节,足以左右秦国局势的势力连根拔除,彻底清除后患。然而,年轻沉稳的嬴驷则持不同意见,认为大举株连太过酷烈,秦国世族多有枝节,动辄举族株连只能伤及秦国根本,血流成河不说,还容易埋下仇恨的种子,难免矫枉过正,不如只追究涉及此事的世族以及其直系亲属,如此可彰显秦法威严,可收震慑之效,又对其他世族子弟留了回头的余地,剩下的人逃过一劫,自然不敢再生事端。

思之再三,嬴渠梁也认为嬴驷的办法较为妥当,遂下书廷尉府,令其查明结案。果然,这次渭水大刑只是依据秦法,诛杀了涉案的甘成杜挚以及孟西白三族的直系族人,其余人见自家躲过一劫,纷纷含泪庆幸不已,自此对秦法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也默默低头认同,各自将族中子弟或是送往军营参军,或是安排进咸阳官学修行国政,便于日后任职做事。

处置完世族之后,嬴渠梁顿觉病重难支,索性卧床休养,只放手让太子嬴驷主领国政,朝野之间愈发振奋,事事有法可依,国中处处皆透着难以掩盖的光芒与生机。嬴驷依照商君生前举荐,令樗里疾和司马错,山甲等一干青年英杰调往国府担任要职。那樗里疾原本是商於郡守,平息乱局之后,自请回商於处置剩下的几桩要紧事务,过几日也即将出任中大夫一职,协助景监料理国政。

眼看着日影逐渐升高,嬴渠梁依旧对着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山峦投去沉郁忧伤的目光,没有回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景监吶,商君……最后的那段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呢?你是商君好友,应该最清楚,和我说说吧。”

景监心中一紧,抬头默默地望着嬴渠梁。

自清醒后回到咸阳,得知卫鞅身死,旬月以来,嬴渠梁先是悲痛难抑,心殇若死,而后竟是渐渐地麻木了一般,冷静地操持了渭水大刑,替商君昭雪了污名。继而,又是有条不紊地处置了各项繁琐国事,将整个朝政都稳稳地过渡到嬴驷手中,彻底扫除了政权更迭之时必然会有的狐疑动荡。时至今日,万事皆尘埃落定,看着坚韧刚毅的国君,终究归于表面上波澜不兴的平静淡然。

然而,这样压抑沉默之下,曾经厚烈执着,似蕴藏了无比雄厚力量的一颗深沉的心,却早已被世间最严酷的烈火寒冰煅烧侵蚀,终究一寸一寸地碎裂,化为不成形的飞灰,永远地淹没在了茫茫尘埃之中。“君上,那几天,臣一直和商君在一起,商君的情形,臣最清楚。但,此处登高风大,君上病中不宜受寒,且先回寝殿,容臣慢慢细说。”

嬴渠梁回头看着景监,不禁又忆起当初年少之时,两人曾经并肩作战风雨同舟,彼此都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如今隔着仓促二十多年的光阴凝眸而望,两人却都已是鬓发斑白面容憔悴,犹如落日西山,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哀伤,再不复昔日风采。嬴渠梁拍拍景监的肩,幽幽一笑:“景监啊,今时今日的情形,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好,听你的,回宫去说。”说罢,他率先走了开去。

深深的日影间,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下了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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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深邃的夜间,寝殿中灯火悠悠,嬴渠梁大口喘着气,又一次从满是淋漓鲜血的噩梦中醒来。因着发热,他脑中昏沉,气息凌乱,神色间残留着无以名状的恐惧与绝望,似乎一时之间迷蒙了今夕何夕。直到四肢之间传来他早已熟悉了的沉重与酸痛,连绵无尽的痛楚从心底深处蔓延,他才反应过来,黯淡的眸光和缓地凝视着守在榻侧的老人,他勾了勾嘴角,泛白的双唇微微颤动,连笑意也有些几分怆然,带着几丝歉然的话音有着无力的嘶哑:“嬴渠梁久病之身,烦劳先生多日,委实过意不去啊。”

扁鹊无可奈何地长叹:“秦公连日噩梦,每每睡不安宁,老朽配制的安神汤也收效甚微,若长此以往,秦公你……”老人家默默地摇头,话已至此,每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位英明沉稳的君主,这位曾经肩荷一国兴亡,沿着崎岖道路一往无前的国君,现如今已是病入骨髓,药石罔效,任何人都束手无策了。

“先生何必如此,您也知道,嬴渠梁并不畏惧死亡。”病榻上的人慨然而笑,明明正当盛年,却已是白发萧萧,容色沧桑,一眼望去,简直像是和坐在他面前的老人一般年纪了。扁鹊只觉得心中酸涩,翻搅着莫名的凄苦之意。是怎样痛苦煎熬,日夜折磨,才能将一个人的心神摧毁到这般地步,有时候扁鹊不禁在想,若是那冷冽决绝的白衣人死而有知,是否当日也会后悔采用如此残忍狠绝的方式,是否能稍微顾念几分秦公病体支离?

不得不说,眼见嬴渠梁这般生无可恋,痛苦压抑的情状,扁鹊私心里是有些埋怨卫鞅的。

“渠梁久病沉疴,幸有先生仗义出手医治,如今已是尽了全力,先生当安心才是。”

“事已至此,秦公……不怨老朽吗?”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多日,老人家还是问了出来,毕竟当日若是没有他这个医者的沉默与配合,卫鞅不可能将一切做得那样滴水不漏。当卫鞅身领极刑的噩耗传来,扪心自问,若是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那时便不可能任由卫鞅如此行事的。然而,清醒之后本该为此愤恨不已的嬴渠梁,对他却是一如往日般温和尊重,连他的各种嘱咐也是不折不扣地照做,若说秦公是因为畏惧即将而来的死亡而尽力抗争,然而眼下的情状,却又决然不似。

行医多年,扁鹊看得出来,对于自己这所剩无几的生命,嬴渠梁心中已是毫无留恋,他放任了自己,无比超然地凌驾于生命的尽处,近乎于漠然地任由时间星星点点的流逝,而在出事之前,他纵然身体虚弱疲惫,至少还是心怀期待的,对剩下的生命充满了热切与活力。一个国君,竟然如此至情至性,将一腔厚烈激昂的深情完全地倾注在一个人身上,如此坦然磊落,无怨无悔,扁鹊游历各国,辗转行医半生,所见者,仅此一人而已。

似乎身为君王,高高在上地操纵权势,冷心寡义翻脸无情,才是理所当然的常态。

嬴渠梁的话音将老人家逐渐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先生多虑了,此事说来,与先生何干?先生一生只知行医救人,与朝堂诸事丝毫无涉,商君决绝赴刑,先生也没有办法阻拦。”嬴渠梁疲惫地闭了闭眼,嘴角凝出苦涩的笑意:“商君的决绝冷厉,坚定执着,不是任何人能阻拦得了的。他这个人,一旦认准了要走的道路,就算这条路最终通往修罗炼狱,就算是在这条路上被撞得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有丝毫妥协,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任何人都阻拦不了,嬴渠梁自然也不能……”他的话音颓然中透着几丝隐隐的激烈,幽黑的眼底骤然迸出深切的神采,定定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冥冥中穿透生与死的界限,看见了那个似已融入了他整个生命的人。

依稀中,他眼角似有泪光,幽凉的目光中渐渐透出惨然凄烈的痛楚:“更何况,细究此事根由,乃因嬴渠梁不听他谏阻,一意孤行,妄刑暗杀而起。其后又没能察觉他的动向……害死商君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也正因如此,自己亲手造就的苦果,除了自己承受,别无他法。嬴渠梁眸光微敛,默默隐去了眸中所有的激烈意绪,温和地看着扁鹊。

“先生乃旷古神医,心性纯粹,行事仁厚,若为此事困扰于心,则嬴渠梁于心何安?正如适才所言,商君之事,非先生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渠梁但望先生释怀,日后继续游历行医,泽被世人。至于渠梁自己,不过是心神俱散,颓然抱病之躯而已……我已经看得通透,生死之间原本不过如此,先生也不需再介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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