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盈殇

【青山松柏】《沧海月明》(第十七章·1)

第十七章·终了



 星黯月淡,长风拂过屋檐一侧沙沙树影,幽深晦涩的长夜泛着似乎是刻蚀入骨的寒意,沉沉地笼罩着无尽凝定的咸阳宫城,冰冷地透出几许淡漠,几许寂然。国君书房的石阶下,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见他身着一袭素白布衣,长久地伫立着,任由那夜间的寒露渐渐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少年神色怔然,定定地凝视着书房窗内晕染着的那一片温然灯火,良久良久,低头默然长叹,终是踏步拾阶而上,却又有些迟疑,终究只是停在了敞开着的房门外。

卫子岭实在不知,眼下自己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嬴渠梁。思绪恍惚间,他听得传到耳边几声透着嘶哑的咳嗽,心中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忆起那一日,自己在栎阳与嬴渠梁相见时的情形。当时他正在府中校场上跑马,心头畅快之时,却听到父亲在不远处高声呼唤,他勒马回头,就看见校场之外,潇潇枯黄的落叶之间,并肩站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两人皆是含笑温然,满脸的慈爱与和煦。他略一怔,见父亲一袭白衣如雪,朝自己连连招手,赶忙跳下马就跑了过去。

“父亲,你回来啦。”他跑到卫鞅面前,又转过视线,前番栎阳城外匆匆一见,他已知道自家父亲身边这个须发花白的男子是什么身份,当即微敛了欢喜神色,按着规矩拱手见礼:“子岭见过秦公。”

就见秦公扬了扬眉,先是笑着摆手示意他罢了,旋即转头撇嘴看向父亲:“商君你教的?这称呼,你也不嫌生分得刺耳!”

当时父亲浅浅一笑,眼眸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看热闹般的揶揄,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沉声对嬴渠梁道:“何须卫鞅来教?子岭虽然长在山野,但也并非粗俗不知礼数,君上乃一国之君,这小子理当见礼而已。”

“商君说笑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拘泥这些客套礼数?鸟!”秦公一个大白眼就朝卫鞅砸了过去,惹得白衣商君畅快地大笑起来,然而转过头来,却又是一脸见到自家孩子般的温柔怜爱:“子岭啊,来,别听你父亲的!事事都要拘礼,哪受得了,日子还过不过了!嗯……我给你说,我和你父亲私下里可说是情如兄弟,从来不搞这些虚的,你以后就叫我一声伯父,你说好不好?”

“伯父?”他当时一仰头,看着笑得一脸快意满足的秦公,又迟疑地看向父亲。就见父亲含笑点点头,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那,就听君上的!不过嘛,只许私下里叫,不可往外张扬,记着了?”

“诶,商君何必如此严肃,莫要拘得这小子像驷儿当年一样,见了我只知恭敬执礼,几乎都不似父子了。”

子岭记得父亲当时低低叹了一声,便默默点头,不言语了。在那之后,父亲忙于各种事务几乎无暇顾及他,不久之后更是去了商於,倒是这位秦公,一有空便来看他,陪他跑马,怕他觉得闷,时不时还领着他去城池附近狩猎游玩,闲下来时,又和他说了许多关于父亲的种种事情,待他十分亲切和蔼得,几乎就像是他另一个父亲。而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拘束与条条框框的性子,很快就放下了最初的那份拘谨,被秦公那份热烈醇厚的感情所带动,对他也渐渐亲近敬慕起来。

子岭常常想着那时在栎阳的日子,叹息着,若是没有后来那几乎是急转直下,难以挽回的一切,该有多好。

随着情势逐步严峻,剧烈的浪涛很快地席卷而来,汹涌着击碎了他畅快宁静的时日。当卫鞅遭到老世族的埋伏刺杀,当秦公不顾一切地赶往商於,当咸阳那尘嚣日上的流言终于传到栎阳,他清楚地察觉到,过往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一向理智敛达的母亲,连着玄奇和公主,带着他离开了栎阳。所有的美好都不复存在,母亲白雪的眼神渐渐变得忧伤沉郁,而荧玉公主也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不顾白雪与玄奇的劝阻,强撑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咸阳,却终究是一场徒劳,她什么都做不了,仿佛所有的事情在转眼之间,就已是无法挽回。

当卫子岭再次看到父亲时,父亲已经无声无息,冰冷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笑着伸出手臂,牢牢地将他的孩子拥在怀中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场荒谬无比的梦境,子岭的眼前,冰冷地晕染着一片刺目的白。看着那些纯补厚烈的山民,用最隆重的礼仪,将他的父亲,他们无比崇敬的商君葬在了商於山中,从此山崖悬棺,茫茫天地间,再也无人能打扰他的宁静。

再后来,随着陷害父亲的老世族谋反下狱,他随着母亲来到了咸阳的商君府中,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毫无隐瞒,将事情的始末经过告诉了他。父亲少年时代的坎坷游学,他的理想与执着,他的冷峻坚定大仁不仁,以及他那样深沉热烈的情感……他的父亲,凭着强大的信念与坚韧,最终积聚起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宛若铜墙铁壁般牢牢护住了他心中想要守护的一切,然而同时,这股力量如同滚滚蔓延的岩浆,翻涌反噬,摧毁了政敌的同时,也终于将他自己也烧灼得一干二净。

不用白雪多说,子岭心里也知道,这一路走来,尽管艰难险阻,荆棘丛生,父亲却从没有后悔过,只是那份融入了生命般至死不回头的坚持,此刻还是半大孩子的子岭,并不太懂得。所以,在亲眼看着秦公处置了老世族,子岭沉默地送走了决意前往商於避世隐居的母亲,他也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咸阳,独自一人去游历,沿着父亲走过的每一条路,去寻访,去踏勘。

父亲死后,这些时日他依旧满心迷茫,因此,他决意以游历修学来增长自己的学识,去寻找答案。

子岭也知道,自己这一走,便是遥遥无期,而秦公承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病情日渐加重,即将不久于人世,自此天涯茫茫,沧海桑田,只怕是与他再见无期了。长久的寂静中,一抹突然而来的温暖落在肩头,惊醒了少年那深深沉浸的凝思。子岭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身边的嬴渠梁,但见他唇色泛白,脸上泛起沉重的阴翳,整个人都透着无以言说的憔悴与疲惫,反复缠绕的病情摧毁了一切,唯独看向少年的眼神,还依旧温和如故,于深重无言的愧疚悔恨间,流露出心底的关切与怜惜。

子岭心下顿时狠狠一滞,各种情绪旋即翻涌而上,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伯父。”

“嗯。”嬴渠梁默默地点头,揽着少年的肩:“夜里凉,进去坐吧。”

“好。”子岭应着,伸手扶过嬴渠梁的胳膊,两人进屋落座,嬴渠梁长久地凝视着这个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眉眼间透着几分青涩的少年,目光中渐渐透出近乎于惨切的哀伤。子岭,果然是商君的骨血,面目神韵之间,都和商君有着六七分相似。“我听景监说,白夫人已经去了商於,你也打算离开咸阳,去游历四方,探访修学?”

“是,一切都已打点妥当,随时可以启程。”子岭也看着嬴渠梁,片刻后,略笑了笑:“今日,特来向伯父辞行。”

“要去哪里,有特定的行程吗?”

子岭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母亲说,但有心之所向,不必有所牵挂,随心而行便是。或许,我会先走遍秦国,毕竟,这片土地处处都有父亲留下的痕迹。先前一直和母亲隐居于崤山之中,我也想要仔细看看,这个值得父亲为之付出了一切的国度,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也许终有一日,他会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而后定下心来,接过父亲挑了半辈子的重担,另辟蹊径地继续走下去,也说不定。

嬴渠梁看了他许久,并没有开口挽留,而是从身侧取出一个黑漆木盒,他缓缓打开,明净温熙的烛光映照着木盒中一枚小巧精致的黑玉,繁复的金丝雕琢其上,描绘出流畅而古老的线条。枯瘦修长的手指缓缓拾起,嬴渠梁眼底是无尽的哀痛与怀念:“这个,是河西大战之后,我命工匠悉心雕琢,原打算先交给你父亲,再由他送给你的。但奈何诸事纷繁,总是一件赶着一件,一直没来得及……”秦国的国君低声说着,目光中透出的深重痛楚恍若实质,浓得几乎化不开。

恍然回神,他对子岭慈爱地笑了笑:“如今……你收下吧,就当是我给你的临别之礼。”

子岭抬手接过那枚玉佩,指尖缓缓地抚过,黑玉温凉通透,有金丝线条蜿蜒其上,绘制成一个古老而严峻的图案。獬豸,上古传说中明辨是非,以独角触有罪的灵兽,亦即后世代代流传的法神。子岭点头,将玉佩连同木盒仔细收好,看着嬴渠梁,他挺直了肩背,长跪拱手,深深一礼。“伯父,子岭拜别。”

嬴渠梁没有说话,只伸手将少年默默地揽入怀中,许久,一行晶莹的泪珠顺着那憔悴的脸庞缓缓滑落,无声无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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